混音菩萨

Journeys end in lovers'meeting.

「连刀」神罪

*两年前的合志稿,存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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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死了吗?” 

一个声音问道。

一目连睁开眼睛,冰凉的晚风拂在脸上,天色已经擦黑,星星与月亮都十分黯淡。夜幕低沉,他的面前站着一名乌发如瀑的少女,她背对着残月冷淡的光,眼神同她的语调一样平直无波。

“怎么会呢?”一目连回答道,声音温和平缓。他端详来人,好像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只来路不明、素不相识的妖怪——那只妖怪甚至还背着一把巨大得有些不祥的太刀。少女让他感到一些没有来由、却也并不稀奇的熟悉。

此处是人烟稀少的三重县北,位置近畿,往来神魔鬼怪数不胜数,或有几面之缘也并非不可能,他暂未多想。虽然他此时的样子确实并不太好,袖袴破损,血污斑驳,但神色至少还十分自如,无论怎么看,应该也还远远未到“命不久矣”的程度。

因此他诚实回答道:“我不会死的。”

此处人迹罕至,却仍属于风神庇佑之地,护佑人类免遭妖邪灾祸,依然是他当做之事,不需要更多的原委。少女的眼神落在地面有猩红血痕的枯草上,大约也明白了此地不久前发生了什么,她露出一点怪异的神色,又生生扼制住这样的情态往眼中蔓延。

她不应该多问,也不应该好奇,不管这里是鬼神争斗之地或是人鬼相残之所,统统与她无关。

名为妖刀姬的少女想道:“他是因为保护人类而受伤了吗?”

她认出了他。总是在保护着人类使他们免遭各种灾祸的奇特妖怪在这一带十分有名。少女撤回视线,未置可否,彷彿刚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野地枯树下踞坐着的男人的死活。荒原上的风干冷裂肤,她垂下手腕重新握紧了刀柄,没有再多分给他一眼的意思,转身沉默又缓慢地拖着沉重的太刀离开了。

长风吹拂,她的一头乌发夜空也难以比拟。

这便是神明与妖鬼的第一次相遇。



伊势的冬日来得迟缓,临近海滨之地,凡人往来热闹的烟火气几乎要让所有寒意都随着海湾下的洋流遥遥远去了。细小的雪沫分散在枯树枝头,雪樱便由此盛放,远远望去,彷彿是春的吉兆,于是人们也并不热衷于缩在室内,春日分明还尚远,但人们都觉得她已近了。

妖刀姬从来不会靠近人类的村落,却又并不想离得太远。她一贯如此,甚至自己都懒得再去追究这些没道理又矛盾的毛病究竟起源自哪里。香取一带的荒山便是理想的场所了,山上人迹罕至,山脚下有人的村落,不远不近,正好在人与妖之间截出一段最舒适的距离。妖鬼并不太有时序与四季的概念,她依稀记得曾经见过绽满红枫的山林,或者覆满白雪的坡道,因此猜测自己并非是第一次造访这里。但那又如何,妖物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不记得反而时常多一些新鲜感,好使命运不至于那样无情无趣。

说是荒山,却也不尽然。

这里依稀有老旧的石阶与小径的痕迹,蜿蜒曲折,埋没于荒草泥泞之中。这对妖怪来讲倒不是什么难行的路途,妖刀姬沿着这些古老的人迹前行,她向来走得不疾不徐,冥冥中觉得这是种十分有意思的行为,彷彿她终于窥见一些与人类相似的共通点,这种熟悉感令她心惊肉跳,又十分享受。

山径行到尽处,如云似雾的枝叶藤蔓也乖觉地四下避开了,这里并非山巅,顶多山腰稍上,妖刀姬自树丛的阴影下走出,腐朽颓败、爬满潮苔的石柱便出现在眼前。这或许便是人迹——十分有历史感的。她毫无头绪地盯着那堆毫无用处的废石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一次裹住了她。

风忽然轻轻地吹起来,周遭参差不齐的草木发出一些由远及近的柔软响动。妖刀姬稍微回神,顺着风的方向看过去,一角颜色素淡的和服衣料就出现在那里。

“他也来了。”少女面无表情地想,“莫非这里也有人类要劳他保护?”

风神向来是温和有礼的,他并未在意少女的沉默。一目连从树后走出来,就像迎接每一个信徒那样,他的眼神包容又无奈。

“这里便是多度明神神社,”一目连抚摸着路边那块倾斜的石柱,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桑名的妖刀,来此有何贵干?”

神社——原来这是曾经是神社,向神明许愿之所,人类聚集之地,难怪四周都充斥着淡淡的生气。妖刀姬转开目光,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她环视一圈,远处古木森然,近处的石樽断壁各随心意地东倒西歪,破败老旧的神社连同这淡淡的生气一道,都盖上了一层灰尘似的荒凉感。这里已经被人类遗忘许久了。

妖刀姬这才放下心来。

她卸下笨重的太刀,在早已腐朽的门廊里坐了下来。那青年模样的妖怪没有拦下她,也没有露出什么疑惑的神情。他的确是宽和善良的妖怪,就算站在那里不出声,也自带一身稳静温柔的味道,像春夜与初夏时节的风,包容万物。妖刀姬远远看了他一眼,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妖怪做成这样,实在可谓是相当奇异。



她把那只会驱使风的妖怪当做透明人,在这座破败的神社废墟上落了个脚,与人类保持着正合心意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冬日来得迟,去得也快,山林盘踞不去的冰寒被融化的山泉添上两分潮气,春的气息分明已经真切地近了,可不知为何,这一日却又落下大雪来。

雪片很厚,很快石阶与小径都被铺上松软的白毯,而后风也吹了起来,裹着碎裂的雪沫穿透松林与草木的间隙。这场雪连着下了好几天,荒山中总会有这样恶劣的天气,妖刀姬想着,她不觉得冷,只觉得安静,只有远离人类才能得到这种安静——

“下来吧,有客人哦。”

妖刀姬眼神一凝,看向声音来处。

是一目连。他出现在旧鸟居下,身后的龙轻轻扭动身躯,他半抬着手,神色十分温柔,妖刀姬本能地提高警惕,她盯着他的动作,却见那双垂下的袖口无害地窸窸窣窣了几下,从后面钻出一个人类小崽子毛还没长齐的小脑袋。

他从山中带回来了一个迷路的人类小孩。

妖刀姬几乎有点震惊了,愣愣地看着一目连熟练地伸手将那个孩子抱起来塞进怀里,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跳上落满雪的房梁,丝毫不敢接近。那只小崽子看上去太袖珍了,团手团脚的,呼出的气仿佛都是粉嫩的颜色,柔软的脖颈细得一掐就能断。

对于妖刀姬来讲,去接近这样脆弱的生命——那真是最需要勇气的事情。

她已经不声不响在这破烂的神社里窝了两三个月,一目连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此时她躲在房梁上不敢下来,一目连却感到十分的奇怪了。他站在早已不成形的庭院里,抱着那个孩子,仰头看着妖刀姬。

“你不是也喜欢着人类么?”他不太能理解似的问,“为什么要躲?”

妖刀姬实在没想到这只同情心泛滥的妖怪能向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哑口无言了半晌,背着刀翻到屋脊的另一边去了。她也喜欢人类?他怎么会这么想,简直是个匪夷所思的笑话。

大抵这世上来往匆匆的人与妖都有着各自的故事,妖刀姬并不十分记得属于她的故事,人类吸引着她,同时也震慑着她——她知晓这感觉并非是毫无来由,只是这个来由暂时被她遗忘了而已。

如果一直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是否总有一日可以记起?

她也不知道答案。



雪停后的夜晚,一目连将那个孩子送回了山脚下的村庄。他悄无声息,来去自如,仿佛对这事已经十分熟悉,妖刀姬远远地看着,刀面般冷又薄的情绪终于生出点异样的波澜。

她再一次觉得不可思议。妖鬼本就是邪念与恶毒生化的种族,平时无非是为祸人类,行贪婪杀戮之事。而这只栖身在神社中的妖怪,他明明不愿被人类发现,却偏要去做这些事情。妖刀姬透过冰凉的夜色看他,看他沉默地站在鸟居下端详自己的双手,身上透出一些近乎从容不迫的狼狈。他善良得几乎让她觉得好笑了。

而这竟然还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有时是三五个成群结队吱哇乱叫的半大孩子,有时是同上次一样迷了路吓得一声不吭的爱哭包。妖刀姬对这些满地乱窜的小崽子唯恐避之不及,她甚至想干脆离开这个鬼地方算了——她算是弄明白了一目连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仅帮助那些在荒山野地中迷路的孩童,甚至还陪他们嬉戏玩闹。他像只温柔沉默的老母鸡那样站在树下看着孩子们,妖刀姬躲在屋脊后看着他,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在这山上侥幸得来一个冬季的安宁,敢情还是因为大雪封山,人类的小崽子们都不爱出门么?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妖怪。他丝毫不畏惧人类,也丝毫不唾弃人类,他的种种举动让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妖怪了。他包容人类,包容妖怪,他仿佛处在更高处,他身上甚至有神明的影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妖刀姬想,包容爱人的神明,定是受人追捧崇拜,又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春月渐近尾声的时候,妖刀姬不仅没有离开这座荒凉偏僻的神社,甚至渐渐习惯了那群时不时就要来叨扰一番的人类小孩。虽然她仍旧不会露脸,回回都躲得老远,但她也从一目连那里知道了许多有关人类的事情,容忍一群聒噪的小孩仿佛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

她知晓了春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池冰初解,柳眼新发,荒山林中的野兽生灵将会从冬眠中醒来。人类——则将会踏进这座荒山,狩猎他们所需的食物。

而一目连,他会驱使风惊动潜藏蛰伏着的动物,他不在成年人类眼前露面,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帮助他们。妖刀姬对此实在没有什么想法了,觉得他不如索性现身,指不定便可以成为这些顽愚的人类们新的保护神。

人类何以得到他这样的爱呢?

“你虽然在躲着他们,其实是想要接近的吧?”

她还在想着,一个声音便打断了她。妖刀姬垂下眼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冷淡地转开视线。

“那是个很古老的村子,非常古老,一直存在着,从未消失过。”他说,“我在这里看了很久,看他们一代又一代地更替,村里的人迎来死亡与新生,但不管是一百年前,或是一百年后,还是总会有孩子在山上迷路。”

妖刀姬转而望向天际浮散的云絮,仍然没有说话。

“我看了太久了,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终于向他投来视线。名为一目连的妖怪总是庇护着人类,这不是什么新奇的消息,但这座神社——人类自然不会为妖物修筑神社以求其庇佑。何况这里分明早已破败不堪。

而一目连却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他看着她,仍然温柔地笑着,妖刀姬愣了愣,难说是个什么感觉。她并不喜欢这样温柔包容的笑容与眼神,仿佛在他眼中,她与人类并没有分别——她与人类怎么可能没有分别?

人类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生物。他们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也让她毫无由来地畏惧。人因弱小而强大,而她却因强大而弱小,她畏惧人类的弱小,也畏惧自己的强大,她注定不能去接近,注定不能去了解。妖刀姬终于认真地将目光转向一目连,那么他为什么可以无有顾忌地去接近人类?

是因为他更加强大,还是因为他其实同人类一样弱小?

“为什么不试着接触他们呢,”一目连又绕回之前的话题,“孩子们是很友好的。”

妖刀姬摇摇头,仍然目光灼灼地盯住他:“为什么……总是帮助他们?”她问。

“因为他们总是十分弱小。”他温和地答道,“因此无能为力,也因此向我祈求帮助。”

“……”

“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吗?”他体贴地猜测着,“为什么这样排斥人类呢?”

“因为他们总是十分弱小。”妖刀姬道,“因此容易受到伤害,而这都是我的错。”

她说出这句话,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是了,正是如此,若不然……为何她总是在凛冽的刀光下孤身一人呢?

没有人再说话了,一目连仰头看着她,久久不移开目光。她几乎被看得局促起来,正想故技重施换一根房梁呆着,而她本以为不会出声的一目连却突然开口。

“我会保护好他们。”他说,“你不用再害怕了。”



妖刀姬第一次听到这样有分量的誓言,内容竟然是一只妖怪许诺要在她的刀下保护人类,饶是再见惯不惊,也忍不住露出了点匪夷所思的神情。

她平时本就寡言,此时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胸口仿佛有什么在微微发烫,她一时分身乏术——不知道是该去体味这怪异的感觉好,还是该仔细问清楚这只同情心泛滥的妖怪究竟有什么毛病好。

她是一把容易失控的刀,她没有刀鞘。她有可能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吗?



大抵温柔爱笑的人总是招孩子喜欢的,妖刀姬正试图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虚假的笑容,她严丝合缝地控制着嘴角的弧度,以防不够明显或用力过猛。她实在不习惯不握着刀,但若是刀不离身,她就更没办法去接近这些孩子——哪怕他们只是一目连幻化出来的影子而已。

她面前站着一个小女孩,细软的额发被温柔风吹乱了一个角,脸上的表情难以言说,很稚拙,却又带着孩童敏锐的戒备与罕见的疏离。她仿佛有些畏手畏脚,眼神牢牢定在妖刀姬半抬着的双手上,好像她会做出什么会伤害到她的举动一般。两相僵持,妖刀姬只好讪讪放下手来。

这是来自一目连记忆中的幻象,来自许久许久以前山下的村庄。他似乎是很有故事的妖怪,见过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类,妖刀姬侧目看向那棵巨大的古木,一目连正靠在树下,平和地望着这个方向。他的姿态的确很像神明,妖刀姬神游了片刻,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

小女孩拘谨地揉着手心里皱成一团的衣料,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妖刀姬回视着她,茫茫然间却好像被什么熟悉的感觉笼罩了。疏离的、戒备的、警惕又强作镇定的眼神,随同稚嫩脆弱的心脏一道震颤着,再往深里看,还可以发现厌恶与惊恐,怨愤与不甘……好像有许多碎片向着她飞来了。一个孩子何以有着这样的眼神呢?

妖刀姬讶然抽回手掌,不知所措地将她看着。阳光落在地上,冰凉的光斑四下碎裂开来,妖刀姬移开目光,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有其他孩子在嬉戏打闹,你追我赶。但她的眼瞳里好像映出了熟悉的篱笆,熟悉的田埂,熟悉的破烂木屋与熟悉的瓦砾石渣。小女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深陷的眼眶里嵌着那对摄人心魄的黑眼珠,她躲在栅栏下,躲在草垛里,躲在满是灰尘与恶臭的废墟里,孩子们欺凌她,大人们驱赶她,洪水来临时她便是那个无人庇佑绝望无助的弱者,妖刀屠村时她便是那个死于刀下也无人过问的亡魂。

这孩子的眼神熟悉得她浑身发冷,像沾满鲜血的刀面,妖刀姬骤然起身,一刀砍向她细白的脖颈。幻象刹那溃灭,细微的烟尘绕着她锋利的刀口四下消散,风停了,一目连正死死箍住她提刀的手腕,眼神焦急又无奈。妖刀姬看向他,慢半拍地露出错愕的神情,又很快恢复常态。

“这就是我吗?”她恍惚地想,“我曾经是人类吗?我是被这把妖刀……我是被我自己杀死的吗?”

她闻到了如影随形的恶臭,那是她年幼时身上如何也驱散不掉的泥灰与馊腐味。无父无母的孤儿总是这样,在最阴冷逼仄的角落苟活,受尽莫名的冷眼与打骂。她是神明遗弃之人,也是神明护佑的对象,而来自人类纯然的恶意却更令她胆寒,她躲过可怕的洪水,躲过无情的饥荒,却在人们嫌恶的眼神下瑟瑟发抖,唯有将怨恨饲与妖刀……

这就是她寻觅数百年的记忆。她的过去与起源,皆在这里了。

“为什么不救她?”妖刀姬问,“你看,这孩子,分明是来源于你的记忆里。你为什么不救她呢?”

一目连面色发白,身后的龙也恹恹安静下来。他攥紧指骨,无声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不语。

他要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那场延绵不绝的大雨,数条汹涌泛滥的河川,风啊雨啊,嘶叫翻滚,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下这个村庄了。神明能够听到多少愿望,能够实现多少愿望,实现愿望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在洪水中护下整个村庄,却原来并没有真正护佑每一个人。他的牺牲仿有实效,却也像是徒劳……

最终,他也与这老旧的神社一道被人们遗忘殆尽。



原来他是风神。

妖刀姬漫无目的地想着,漆黑的眼珠稍稍一错,看向那只善良得好笑的妖怪。她看见他总是被发丝遮住的右眼——传说风神为了使洪水改道,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于他来说,那是创痕,还是勋章?

残阳如血般浸下山岗,那根腐朽的石柱也被染上艳丽的红色,山下的村落渐渐亮起灯盏,错落点缀在河湾边,人世的景象看上去总是光鲜亮丽的,他们哪里又会知道,神明即使堕落为妖,也依然在守护他们呢?

“人不总是善的。”妖刀姬说。

一目连沉默片刻,微笑道:“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是真的非常清楚。

这一夜,当妖刀姬被荒山中罕见的喧哗吵醒的时候,才知道一目连的这句话并非是在回护他的子民。

火把窜动的光将幽深的山林映出妖异的猩红色,无数的生灵被惊醒,鸟雀四下纷飞,尖锐刺耳的鸣叫似要割破夜空。她支着刀从破旧的屋脊上向下看,那些四散的火光终于渐渐汇聚成海,触动着包围住这处只剩断壁残垣的神社旧址。

是人类来了。

那场声势浩大的洪水已经过去数百年了,传说早已散佚失传,神明也早就成为遥远时空中不真实的幻象。但荒山仍旧伫立在此,人类仍旧延绵繁衍,对于妖物怪谈仍旧抱有刻入本能的恐惧与憎恶。妖刀姬站得很高,得以有幸观赏人类捣毁这残余的“妖物踪迹”——那本就歪斜的石柱终于轰然倒塌。数百年孤寂的时光未能将它压倒,属于神明的子民却将它诅咒摧毁。妖刀姬并不好奇看到这一切的一目连是如何的,他总是温柔而悲伤的,可想而知此时他又会露出怎样错愕又无奈的神情。

——“这就是那诱拐孩子的妖怪的住处吗?”

——“这里怎么会有个神社?房屋全都腐烂了,怪渗人的……砸了它们!”

——“可恶又恶毒的妖物,赶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妖刀姬几不可闻地叹着气,从屋脊上翻落下来。一目连正站在破败的门梁旁边,肩上的羽织歪斜着,似乎马上就要落地了,妖刀姬随手扶了一把,她本就十分高挑,目光几乎与他持平。

“你的子民来驱逐你了。”她说,却并不是嘲讽的语气,“要怎么办呢,让我去杀掉他们吗?”

一目连侧头看她:“你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杀戮时浑然忘我,过后一定会自责吧。”

妖刀姬愣了愣:“那又如何……”难道任由他们毁掉这里么。

这怎么可以。

喧哗的人声愈加靠近,火光映亮了东方一片狭窄的天空,风神闭上眼开始驱使着风,柔和却又不容抗拒地将那些火苗驱散或压灭。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抵抗立刻换来人类惊恐怨愤的尖叫。

“果然有妖怪啊!”——他们这样呼喊着,更加卖力地砸毁身边的事物。人类确实是弱小的,因而凭此更易生出“强大只会欺凌弱小”的心情,妖刀姬讶异又不解地看着,她恍然地想:所以伤害他人之事,由弱小的一方做起来更为得心应手吧。

那么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她将手腕一翻,忽然拎起太刀走了出去,刀面如雪,刀尖向前,冰凉的月光在刃口一闪,亮晃晃地翻过被深夜露水打湿的草叶。她从来没有离人类这样近过,但她此时却一点也不想再躲开。

“我将他们赶走,这总该是被允许的。”她谨慎地想着,还是不由自主、不太确定地回了头。诧异的神色还未从一目连的脸上完全消失,但视线对上的那一刻,风神忽然微微地笑了。

“去吧。”他说,双手合十,那是驱使风符的动作,“我会保护他们,失控也没有关系。从今以后,都不再有关系了。”



原来神明并非是真正的神明,妖鬼最初也并非妖鬼。被人遗忘的善良神明与杀孽累累的冷漠少女,原本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却也可以这样温柔地殊途同归了。

翌日柔软的晨曦重新照耀山林的时候,山雀与歌鸲唱起了歌,歌声亦如同每一个清晨时一样的婉转轻灵。一夜过去,老旧的神社更加残破,有木头烧焦的痕迹,也有碎成一地的石块与瓦砾,但是没有血迹。

“他们都回到村庄里了。”一个声音说,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是妖刀姬有些生疏的促狭,“从现在起,可怕的新传闻将会在人们之中流传,不要轻易踏足属于妖怪的荒山,否则将会被巨大的妖刀斩首……”

一目连睁开眼睛,疲惫的神色尚未褪去,却先忍俊不禁:“会是个不朽的传说。”

少女站在他面前,晨间的风从太阳的缝隙里漏出,温暖轻缓地拂过她的乌发。一目连想,原来她曾是村庄里的孩子——在失去了所有的信徒后,他仍然有幸可以一直守护她。他终于可以一直守护着她了。

像一个真正的神明那样。

“这里是你的神社,对吗?”妖刀姬问,“如果你仍然想远远地看着他们——”

一目连定定看着她,素来寡言薄情的少女轻轻收起了刀,回以他生涩又柔软的微笑。

“那么,我留在这里,保护你。”


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刀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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